马丽芳在病房值班的一个晚上,一个宫颈癌晚期患者坐在轮椅上,被妈妈送来医院,流血不止。“通俗地说,宫颈癌晚期腹腔会漏,膀胱漏,直肠漏,尿液、粪便、脓血会漏进宫腔,然后漏出身体,会很臭,非常臭。” 病人的丈夫不愿意家里被污染,差不多算是撵着母女来医院。
所有医学手段都已经失效,病人知道要告别了。她跟马丽芳说,她想吃很多东西,这样,那样,她把自己爱吃的重庆美食一个字一个字念了一遍,念完,人走了。
马丽芳是山西人,记不得那些美食的名字,只记得她转身出门就痛哭了一场。
女性宫颈癌的病因与男性密切相关。妻子在脓臭中死去,丈夫在清洁的家里。
黄裕目睹过一家人,女孩很小被收养,十几岁又住进男友家,二十多岁患病去世,亲生父母、养父、男友家都狠狠闹,最后的补偿,三家人要闹到法院来分。
“人间不值得”,疾病把人层层剥开给人看。
一种投射
黄裕今年40岁,10年前母亲去世,肺癌。
她在给患者做后装(一种放射性治疗),电脑上方的墙上挂着辐射监测,显示2102。母亲是一处软肋,10年的时间还是不能释然,一说泪光就浮上来。
“我以前脾气不好,对家人尤其不耐烦,工作忙,一接电话就烦,回家累,更不想说话,家里人都要看我脸色。”母亲持续咳嗽,也不敢问她,自己跑去附近小医院照了片,没照清楚,就当普通肺炎治,耽误了治疗,一直拖到晚期。
她说母亲的死让她改变了对亲人的态度,包括朋友。中午手术结束,微信打开啪啦啪啦一串同学朋友咨询的各种问题,比如宫颈癌疫苗,比如担心黑色素瘤,找她摘除黑痣,她还没扒拉冷饭,就先一一回复。
马丽芳也烦妈妈在她没下班的时候打电话。她是80后,单身,看上去像个纤弱的大学生,一个人在重庆,妈妈总是会有各种担心。整个6楼没有一寸空闲安静的地方可以谈话,我们只能站在暂时没有患者的检查室里聊。
今天正是她心情不好的时候。早上她的一个病人要出院,一个老人,宫颈癌。子女强烈要求隐瞒病人,坚持要出院。“经济原因吧,子女不愿意拿钱,这个疗程大约3至5万。医保报销接近一半。”她难过的是,作为医生,可以预见治疗的预后效果很好,但是要眼睁睁放弃。
“病人走的时候一直在问我:马医生,为什么我还在流血呀?”
“是不是看多了这种‘人间不值得’,所以也投射到你个人生活,比如觉得婚姻‘不值得’?”
“也不是,我觉得我是偏理性的。当然,妇科女医生,工作多少会让你对女性的境遇和命运有更多思考。比如,一个男人,爱护女性肯定是一个基本要求。”
不生育是卵巢癌的高风险因素,问她身为医生怕不怕?她笑着强调:“体检!体检!体检!重要的事情说三遍。当然,每次拿体检结果的时候还是很紧张。”医院40岁以下的医生每两年体检一次,她说,你能不能帮我们呼吁一下一年一检?
多活一个月
春节前的最后一周,人间各不同,病房各不同。
一位60多岁的病人卵巢癌晚期,查房的时候,病人已经失去意识,有谵妄表现。很快人就走了。病人确诊一年,自己和家属文化素养、经济条件都不错,都很配合医生积极治疗,但是……黄裕说起也很惋惜:“疾病不会完全按照人间的逻辑来。”
中午的时候,黄裕以前的内膜癌病人来看她。病人已经出院5、6年,是位幼儿园食堂的阿姨,每到寒暑假,都会亲手做一大袋包子馒头带来看她。这次还带了一罐蛋白粉,在病人的理解中,蛋白粉吃了对身体好,她说让黄医生补补身体。每到假期,她把出门旅游的照片发给黄裕,发的人看的人都很开心。
黄裕见过最积极的病人,是一位早年当过赤脚医生的阿姨。“我们所有内部的业务学习,学术会议,她都要来旁听,认认真真记笔记,她要知道最前沿的学术成果,蛛丝马迹地寻找自己生的希望。病情最严重的时候她也拒绝助眠药物,她怕睡过去了再也醒不来。”
这位患者手术后活了7年。
“生命可能比宇宙更复杂,医生面对的一样是茫茫未知。”医生可能只是一个执灯寻路的人,更多时候,病人要做自己的“神”,爱你的人,也要做你的“神”。
“这个令人绝望的疾病和缺乏成就感的治疗,总要有点什么才能支撑?”
马丽芳说:“跟时间赛跑,卵巢癌的药品研发特别多。哪怕延长半年生命,哪怕多活一个月,就可能有新药出来。”
黄裕说:“如果以三年为线,我们努力给她有一定生活质量的三年,三年可以陪伴家人,完成心愿,期待奇迹,人人都会书写自己的《假如给我三天光明》。”
医生查看病人伤口恢复情况,期待奇迹。
上游慢新闻—重庆晚报记者 刘春燕 文 杨可 图
责任编辑:张义凌